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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年以後，喬麥都在後悔。

後悔自己在十幾歲的年紀，為什麼不多拍一些照片。

即使每天都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，坐在教室裡，和看不到邊際的題海奮戰；

即使因為長痘痘，隻能留著厚厚的劉海，小心翼翼地遮掩住少女青春期的自卑。

即使那段艱難的歲月，潮濕，青澀，酸甜，帶著淡淡的回甘，像是生長在梅雨季節的杏子。

但她依然想記錄下來。

她想要告訴過去的自己：

小乖，能一路走到今天。

你真的很了不起。

*

喬麥從小就是學校裡的孩子王。

在小學階段，尤其是低年級，女生總是能壓過男孩們一頭。

她們會主動在課桌上劃“三八線”，同桌但凡超過一小點胳膊肘，立馬“啪”地一巴掌打上去，還會用力掐著男生的胳膊，被罵“暴力女”也絕不鬆手，甚至還為此得意洋洋。

喬麥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。

甩著一條又粗又亮的馬尾辮，每天快快樂樂地帶著一幫同學，課間在教室外的空地上瘋玩。

跳繩、跳皮筋、玩雙杠、捉螞蚱，去校門口買五毛錢一包的方便麪，湊齊裡麵一整套的小圓卡，趴在地上使勁兒敲啊敲，把自己弄成一隻小花貓，再被奶奶接回家，捱上一通臭罵拎去浴室洗乾淨。

第二天，依然死性不改。

但鬥卡的大多是男生，喬麥不樂意跟這些留著清鼻涕的臭小子們一起玩。

恰逢那年《歡天喜地七仙女》熱播，滿大街的電視裡，穿著五彩繽紛花花綠綠的仙女們把女孩們的眼都看直了。

於是，自由活動的體育課上，有人便提議扮演七仙女，玩成親遊戲。

喬麥圍觀了幾次“成親”現場，覺得很有意思。

其實這個遊戲就和扮家家一樣，隻是那些女孩找來的男生一個賽一個的傻，還動不動就哭鼻子。

作為大姐大，喬麥一個也瞧不上。

她在整個年級觀察了一個多星期，最終，在隔壁班發現了一個白淨的小男生。

比喬麥矮半頭，長得瘦瘦小小，揹著大大的書包。

像隻小雞崽。

但是他既不流鼻涕，袖口和膝蓋的位置也是乾乾淨淨的。

這說明他不會和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，像隻青蛙一樣，撅著屁股使勁兒敲卡。

當時敲卡遊戲風靡整個小學，男生們更是為之瘋狂，如今竟然發現了一個不參與的，喬麥頓時對他肅然起敬。

她上了心，在那天放學後主動攔下他，大大咧咧地問道：“喂，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七仙女？”

小男生呆呆地望著她：

“你是……2班的那個女魔頭？”

“就是我，”喬麥揚了揚下巴，顯然對這個外號非常自得，“你要回家嗎？你媽還是你爸來接你？”

男生攥緊了書包帶子，長長的黑色劉海擋住了眼睛。

“冇有，”他低聲說，“我家就在那邊，什麼時候回去都行。”

喬麥也住在附近，因此並冇有察覺到他語氣中的異樣。

他們所在的小學是本市一所大學的附屬小學，這裡很多學生的家長都是在校職工，對於孩子基本是半放養狀態。

喬麥的爺爺是教授，如果晚上是在爺爺奶奶家吃飯，可以在學校裡玩到很晚。

“那就來吧，正好今天我輪到我當七仙女，你演董永就好啦。”她一把抓住男生的手，拉著他往學校操場邊上的小樹林跑去，“快點，遊戲要開始了！”

夏日蟬鳴喧囂，豔陽高照，熱烈的金色陽光從紫藤蘿花藤間傾瀉而下，小男生被她拽得踉踉蹌蹌，在後麵跟著跑，書包裡的鉛筆盒不停發出咣噹咣噹的聲音。

等到了小樹林，他蒼白的臉頰已經浮現出一抹紅暈。

喬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，新奇的目光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。

注意到喬麥的打量，他的臉不知為何更紅了些。

“對了，紅蓋頭！”

喬麥從書包裡拿出從奶奶家翻出來的二人轉手帕，在一眾女孩羨慕的注視下蓋在了自己頭上，然後拉著不知所措的小男生坐到自己旁邊，說：“呆會兒她們喊洞房的時候，你就把我的蓋頭掀起來，把交杯酒喝了，明白冇？”

小男生乖乖點頭。

所謂的“交杯酒”，就是兩隻喬麥從家裡帶來的一次性紙杯。

裡麵裝著的當然也不是酒，是果粒橙。

喬麥之所以喜歡這個成親遊戲，就是因為每次扮演七仙女的孩子，都能吃到其他人帶來的喜糖。

上次有個女生從家裡帶了一把軟軟的玉米糖，她可喜歡了！

可惜那次冇輪到她洞房，最後隻吃到了一個。

喬麥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，忽然聽到一聲“洞房啦”下意識挺直腰板，刷地扭頭望向右邊，但什麼都看不到。

直到一隻乾淨的、小小的手出現在紅色手帕下的方寸視野中。

喬麥盯著它發了一秒鐘的呆。

她心想，好白的手啊，指甲縫裡竟然一點都不臟。

正出神呢，蓋在頭上的帕子就被人掀開了。

喬麥的視野重新亮堂起來。

仲夏林蔭下，坐在她身旁的白淨小男生抿著唇，神情忐忑地盯著他。

他手裡還抓著二人轉手帕，小心翼翼地問道：“這樣就行了嗎？”

陽光細碎地灑在他白皙軟嫩的臉蛋上，男孩注視著麵前的女孩，深黑濃密的睫毛有些躲閃地撲朔著。

他在悄悄地打量著喬麥的表情。

喬麥突然冒出一個念頭：

他很像過年時媽媽貼在櫥櫃上的年畫娃娃。

紅唇齒白的，特彆好看。

“你怎麼啦？”小男生歪著腦袋問她。

“還要喝交杯酒呢！”喬麥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，連忙說道。

她彆彆扭扭地舉著胳膊，和自己的“丈夫”喝完了“交杯酒”。

然後立馬長籲一口氣，把之前那副裝模作樣的淑女勁兒丟到了九霄雲外，像隻猴子一樣興奮地跳起來，興高采烈地喊道：

“吃喜糖嘍！”

七仙女可以第一個挑選糖果，但喬麥除了給自己抓了一大把最愛的玉米糖外，也給那個小男生抓了一把。

“喏，”她很大方地對小弟說道，“給你的。”

小男生接過來，很禮貌地說了一聲“謝謝”。

聲音輕聲細語的。

喬麥對他的好感度頓時又加了十分。

她主動問道：“馬上是捉人遊戲，你還玩嗎？”

“捉人？”他愣了一下，“怎麼玩？”

“以前你都冇玩過嗎？”喬麥內心油然而生一股憐憫，覺得他看上去瘦瘦小小的，肯定是他們班的男生都不愛帶他玩，“我是七仙女，要躲起來不被你們抓到，你們抓到我就算你們贏，明白了？”

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。

“對了，”喬麥隨口問道，“你叫什麼名字？”

“程桐影。”

這片水杉樹林不大，也就一個小禮堂的麵積。

盛夏時節，濃鬱的綠意遮蔽天日，幽靜神秘的氛圍像是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，夾雜著熱浪的風搖動著筆直挺拔的水杉，地上很快鋪滿了厚厚一層落葉。

對於孩子們來說，這裡是玩捉人遊戲的天堂。

程桐影平時不怎麼運動，還冇跑一會兒就開始氣喘籲籲。

喬麥卻是個人來瘋，這會兒跑得小臉紅撲撲的，還故意繞到他麵前做鬼臉。

“你真不像個男生，”她笑嘻嘻地說，“都跑不過我。”

程桐影抿了抿唇，小臉浮現出一種介於屈辱和不服氣之間的神色。

他深吸一口氣，猛地往前一撲。

人冇抓到，卻因為腳下的鞋帶絆了一腳，身體失去了平衡。

程桐影瞳孔一縮，下意識閉上眼睛。

喬麥眼疾手快扶住了他。

但她也冇站穩，兩個孩子一起跌在了厚厚的水杉落葉上。

“你——”

喬麥咬牙切齒地瞪著他，還冇說完，程桐影就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
“我抓住你了。”他用篤定的語氣說。

喬麥愣了足足兩秒，跳起來大叫：“你耍詐！”

程桐影也笑了：“但我就是抓住了。”

他們就這個問題爭執了一個下午，直到黃昏降臨，夕陽晚照，水杉林在暮色中暈成一片黢黑的影子，四周的景物也漸漸黯淡得隻剩下模糊的輪廓。

每天到了這個時候，喬麥心底總是會有一丟丟的害怕，覺得樹林深處像是藏著一隻黑漆漆的怪物，隨時可能跳出來把她抓走。

但在剛認識的朋友麵前，喬麥當然不會表現出來。

畢竟她都已經放出豪言了，說以後要“罩著他”。

大姐大怎麼會害怕呢？

所以，喬麥就胡亂找了個藉口，用臟兮兮的手抓起書包帶子：“我媽說今晚要燒紅燒肉，我要回家了。”

程桐影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不少。

“明天，”他猶豫了一會兒，小心翼翼地問，“我還能來跟你們一起玩嗎？”

喬麥頭也不回地朝他揮揮手。

她學著虹貓藍兔動畫片中大俠的模樣，瀟灑道：

“我冇問題，你問其他人吧！”

自那以後，程桐影就加入了以喬麥為首的小團體，成了她的跟屁蟲。

也有其他女生想和他成親，但程桐影不知從哪裡聽來了一堆大道理，據他所說是書上寫的——他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們，如果和喬麥成過親，他就不能再和其他女生成親了。

喬麥覺得這個小弟很上道，深得她歡心。

所以基本每天都會帶著他一起玩，還讓他直接叫自己的小名麥麥。

除了在一起瘋玩，她還發現程桐影很喜歡看書。

在女生們跳皮筋的時候，他經常獨自一人坐在樹蔭底下，捧著一本書，安安靜靜地坐上很久。

喬麥曾經湊過去看了一眼，發現十個字裡有三個都不認識，立馬熄了跟他一起看的心思。

“你成績肯定很好吧？”

她蹲在他身邊，好奇地問道。

喬麥的成績也不錯，但經常因為粗心大意扣分，老師誇獎她基本都是因為字寫得好看。至於批評，那可就太多了，光是上課講小話就不知道被罰站了多少次。

她是個不禁誇的，所以每天寫作業都會拚命把字寫好，還替班上出過幾期黑板報。

“還行吧，”程桐影想了想，“昨天老師說，我可以不寫數學作業。”

喬麥瞪大了眼睛，倒吸一口涼氣，羨慕的不行。

數學是她的短板，每天做作業的時候更是痛不欲生，恨不得把頭髮全給薅下來。關鍵數學老師還說，等明天家長會開始，要把他們每個人的數學作業都發給家長看。

現在程桐影居然跟她說，自己可以不用寫數學作業？

太可惡了！

“我要跟你絕交。”她起身宣佈道。

這個詞語對於喬麥來說非常高級，她剛從小姐妹那裡學會，光是說出來就讓她有種自己很有文化的感覺。

她見程桐影愣住了，還以為他是不明白絕交的意思，於是清了清嗓子正準備解釋，順便顯擺一下自己的學識。

冇想到，程桐影卻慌了。

他把平時都捨不得沾一點灰的書丟到一邊，慌裡慌張地站起來，聲音發顫地向喬麥道歉：“麥麥，我，我不是故意的，對不起，但是你——”

他的聲音漸漸矮了下去：“……不要跟我絕交，不要不理我，麥麥。”

喬麥冇想到他反應這麼大。

“我開玩笑的。”她乾巴巴地說道。

可看到程桐影可憐巴巴望著自己的模樣，她又覺得自己有點過分。

憋了半天，低頭從口袋裡翻出五毛錢，有些肉疼地說道，“放學我請你去門口買辣條吃，行了吧？你媽讓你吃辣條嗎？”

這一次，程桐影沉默了很久。

“我爸媽離婚了，”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，嚅動著唇，直勾勾地看著喬麥說道，聲音幾乎要消散在盛夏熾熱的風中，“不管我乾什麼，他們都不會在意的。”

喬麥脫口而出：“那這不是挺好的嗎！”

她可討厭被家長管著了！

但程桐影看著她的表情卻讓喬麥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，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？

“我先回家了。”

他低聲說著，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放回書包，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樹林。

喬麥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，愣了一會兒，腦袋裡才後知後覺地冒出個念頭：

怪不得，她從來冇見過他的爸爸媽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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